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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讲述上海舞男世界

浏览:编辑:A    发布时间:2016-7-20 20:54:08

导读: 作者:严歌苓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年:2016-4内容简介:在天堂和地狱之间穿梭的非常爱恋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职业舞男,这个特殊职业让主人公身在底层却混迹于上层,在豪奢和无望的底层之间来来往往,上达天堂下至地…

  作者:严歌苓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2016-4

  内容简介:

  在天堂和地狱之间穿梭的非常爱恋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职业舞男,这个特殊职业让主人公身在底层却混迹于上层,在豪奢和无望的底层之间来来往往,上达天堂下至地狱,洞穿了这个时代无可救赎的疼痛。

  在舞男这个特殊人物的身上,折射了人性的两极和幽微——人性,是世间不可捉摸的东西,善恶正邪,似乎无理却又在情理中,于是,人性在这个上海舞男身上,可测又不可测,遇黑则明,遇明又暗,其中的幽微处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极富张力。

  作者简介:

  严歌苓,21世纪著名海外华人作家,好莱坞编剧家协会成员。作品以中英文写作,题材众多,视野广泛。代表作品有:《小姨多鹤》、《第九个寡妇》、《赴宴者》、《扶桑》、《穗子》、《天浴》、《寄居者》、《金陵十三钗》、《陆犯焉识》、《妈阁是座城》等。作品数次获得中国小说协会排行榜榜首,及国际国内的多项文学大奖。

  连载正文:

  到后面你就知道我是谁了。我说后面,那前面是一定有了,既然有前有后,说明我是知道整个事情的人。自然包括结局。在这世上混长远了,像我,知晓的事体便多一些。一件事物不单知道它们的前头、后头,还知道它们的里头和外头。

  我知道他能看见我。就从那日,去年十一月初三。他给他的女学生们示范华尔兹,一只手臂在上,伸在他自己左边太阳穴斜上方,一只手臂在下,松松地环了一个小半圆,两条长腿做圆规,一条支撑,另一条伸出去划圈。如此,一个圈转得极圆,再转的时候,他看到了我。转第三圈,他又看到我。我的样子跟他熟悉的男人很两样,这是他注意到我的缘由。

  五彩探照灯刷过来,刷过去,明追着暗,暗绕着明,将明未明之间,他能看见我也在场。这个舞厅八十多岁了,它像我一样知晓太多的底细。很多事体是先有底细,再有开头的。

  他带着十个女人跳华尔兹。她们跟他无法旗鼓相当,看她们把舞跳成什么了?

  大家叫他舞师。叫他杨老师。楼梯口的小黑板上写了白字,他的名字是“杨东”。“杨东/国标舞、拉丁舞/每周下午六点到八点。”女人们背后叫他“东东”。我也学会了:东东是东西的发嗲的叫法。“小东东”,“坏东东”,“不知是什么东东”。

  闲话间他滑过来,马上跟我相撞,肩膀打水漂一样擦过我,给我让了路。好舞者全身都是眼睛,后背也晓得你过来,汗毛擦汗毛地跟你交错。舞池小,人多,可是不碍的,一只鱼缸里装再多的金鱼,都各自游得开。鱼不靠眼睛,靠身上电波。这池子里跳长了,跳好了,就都是金鱼。恐怕只有叫杨东的这位感觉到这个老舞池究竟有多挤。挤满了我们这样的舞者。

  女人都是上了岁数的。做“婆”的人:外婆,好婆,阿婆。最年轻的四十四五岁,她叫张蓓蓓。名字嗲吧?蓓蓓最初心是高的,看不上这位上大课的杨东舞师。让我想想,他们俩最初是怎样的。

  跟我在这里头回见阿绿不一样。我是直奔阿绿来的。看见弄堂口烟纸店柜台上的《良友》登了一张阿绿的照片,好了,我死心塌地要她了。阿绿是何等一个妙物!那么投我胃口,头次见我一袭紫色。我一口气买了十张舞票给她。我是迷紫色的。她怎么知道?深深的紫,有种邪性,色温从最暖到最冷,都在内。

  而蓓蓓找杨东教跳舞,是退而求其次。跟杨老师做朋友交往,蓓蓓更屈尊了一步,于是就沦落到这个“婆”的大课堂里。她心仪的那个舞师是个名流,姓叶,叶大师,人家当面这样拍马屁。叶大师的名气跟我阿绿可以较量的。叶福涛是大师的姓名,假如你有兴趣记住的话。去年十月,蓓蓓由两个女伴陪着,来这里过夜生活。先在边上长廊落座,点了一圈喝的。搞不清她们这些女人现在都喝的什么名堂,喝起来手不是手,嘴不是嘴,不太登样就是了。

  舞厅有个经理,姓温,油腔滑调得很,跟阿绿那个经理像一个人。他步子都是皮条客的步子,一溜跑圆场来到张蓓蓓耳边。对的,不是身边,是耳边,那种轻和小,逢迎趋势直达蓓蓓戴一克拉钻坠的耳边。“张总,不好意思啊……”(总就是我们时代的大亨、大班)女大亨张蓓蓓养着一个律师行,打国内国外(尤其国外)的官司。叫她张总有点不二不三,听上去她该叼根雪茄烟。新中国的摩登尊称而已吧,我猜。蓓蓓没有问他何故“不好意思”,只把耳朵多伸给他一点。温经理又是一声“不好意思”,相信把张总的毛撸顺了一点。

  “叶老师今天不能来……”

  张蓓蓓马上把脸转给温经理。温经理好难为的样子,脸上笑容和愁容混在一起,都在和稀泥。叶大师今天没空了,请张总多多包涵。蓓蓓总不是很高兴,嘴上不响,对两个女伴笑笑,意思是这些人就这样不上路,什么阶层什么教养,舞场大师你能指望他什么?她请温经理明天再约叶大师。她眼睛扫一扫下面那几个舞师,想看看哪一个清爽相一点,不惹她讨厌,可以消磨一晚。温经理还不走。

  “不好意思啊……”

  蓓蓓的不开心上脸了。叶福涛明天也没空,课时都约出去了。约给谁了?这个不清楚。叶老师单独上课的女学生我们不好打听。蓓蓓看着他。皮条客的样子活生生的。

  阿绿的经理一样嘴脸。我出的钱多,他圆场跑到另一个男人面前说一样的话。也是一脸笑成稀泥。

  蓓蓓这样身份的女人脾气都懒得发在温经理身上。她说那就约下周。同样礼拜五。

  温经理替叶大师夸了一阵蓓蓓,到底是张总啊,外头读过书的人,知书达理,通情达理,派头就是不一样。蓓蓓和女伴们已经闲话别的去了。

  舞厅里的黄金时间到了。五个人的乐队开始吹拉。一点也没想瞒你,他们就是混时间,混钱。一池子人头你上我下,巨大一锅煮滚的黑馄饨。男舞师都下了池子,只剩一个还坐在岸上。可能女人们嫌他太老实相了,不会逗她们开心。门票一张两百六,一小时舞费四五百,还要请喝请吃,买不来开心图什么?

  蓓蓓推两个闺蜜,(你看我学得快吧?女人的好友现在叫闺蜜),让她们快去救救他。都下了池子,他做一支男壁花,多难为情?快,行行好。两个女伴都扭捏,说邀他起来就像要带坏他一样。你忍心带坏这么个老实头?再说他不小了吧?有三十出头了吧?还没给女人带坏呢,在这里还混什么?

  女人找男人也图嫩。时代到底两样了。

  蓓蓓看着他,可怜他。第三支舞曲终了。可恶的温经理又来了,自己也清楚多么不识相。他这回晓得是定规来讨骂的,人矮到蓓蓓的肩膀。蓓蓓的坐相就是没劲,赖在沙发里。温经理说:“叶老师请问张总,下礼拜四晚上九点,可以吗?”

  蓓蓓火气轰地烧起来。不过她在一秒钟之内找回来自己,对两个女伴说,在这种地方跳跳舞的大师,也摆这么大的谱哦。过去叫舞娘,舞女,现在叫大师了。一个女友帮腔。能赚钱的都是大师,叶大师一小时八百,一天你算算看。还不算有钱女人送的名牌礼物、名牌车好不啦?

  温经理长身瘦腰,撅在那里等三个徐娘风言风语。蓓蓓接受了由叶福涛大师定的约定,好不甘的。那怎么办?要名牌货嘛。

  那一个礼拜蓓蓓在舞厅外是怎么过的,不去讲它了。杨东还是辛辛苦苦教他的老女生。总是在黄昏,灯光和天光衔接之时,我同他相会。我们俩在舞池里交错。一个笨拙老女生差点撞了我,他用力拉她,一旋。不然这是个蛮赞的旋转,一百五十斤重的老女生实在笨不过,人转过去了,脚没转过去,咯咯笑地栽进他的怀里。他用尽全力把她捞起来。那是一把码头工的力气。

  他立定在那里,喘得有点乱。老女生问他怎么了。他问她看见没有。看见什么了?那个诗人呀。哪个诗人?……他写了许多诗歌,还有小说,顶有名的叫《火贩》和《Lane——里弄》。哦。知道这个诗人吗?知道啊。

  杨东知道她什么也不知道。既没看见,也不知道。更不读诗。就当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吧。来,继续跳。

  大概是第十次见面,我告诉阿绿我什么事也不做,除了写书。阿绿问,哪里赚钞票呢?她一个头牌舞女,月收两千元,开口还是钞票。我告诉她,写书的人必定要有点钞票的。太多钞票不行,不过一点钞票定规是要有的。我就是这样一个有一点钞票的人,父亲留给我同妹妹的钞票,足够我游手好闲。有点钞票,还游手好闲,对于写书,这两样都不可以缺少。阿绿问,你那些诗不赚钱吗?不赚。我告诉她,诗赚钱是很丢人的。

  阿绿这夜穿红旗袍。那种红是黑的开端,红色一直递进,一直深入沉底,就必定黑了。见过这种玫瑰吧?红得没底,底就是黑。女人的底,都是你什么也看不见的。好,姑且就叫它红旗袍。两个开衩到胯下,窗帘开这么高,屋里什么家私都晒太阳。吊袜带是什么颜色?我喜欢黑色,反衬肉白的蚕丝袜,可以做美食的前餐,给眼睛佐酒。喜欢阿绿由不正经开始,越往里,倒糊涂了,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不正经。你做出比她还浪的样子,她会扑哧一笑,伸手在我鼻尖上刮一下,意思是,她装浪是有钱赚的,我何苦来哉?已经讨到一桩不赚钞票的生活了嘛——写诗。我说,阿绿我爱你。她白我一眼:喏,又来一桩不赚钱的事体。

  菲律宾人奏完一曲,一张张脸都是要化的巧克力。他们一分钟吹奏一首曲子,不停地从铜管里控出唾沫。到明天早晨四点,菲律宾人唾沫一桶。

  阿绿像一段贵重丝绸,挂在我手腕上,由我挽着去休息。她抱起她的红铜小暖炉,我替她点上一根烟。一个男人走上来,一个胖佬。他邀请阿绿跳一曲。阿绿一手揉着脚踝。意思他不明白吗?赏光吧,夏小姐。(阿绿姓夏?)我眼珠要跳出眼眶了。你找死啊?胖佬决心不看我,挽起阿绿的酥手。阿绿叼着我给她点的烟跟他跳,眼睛斜眯,嘴巴歪歪,还有点地包天。她对我有三寸柔肠,烟可以把胖佬隔开一尺。跳到我跟前,她抛给我一个杜十娘的眼神,说的是你哪里知道我的悲伤。

  我跟阿绿耳鬓厮磨了几个月,打听她的身世是妄想的。口音听出她爹娘当中有个苏州人。要么是带坏她那个家伙跟苏州沾边。她是很小给人带坏的,这点我有数。对阿绿最大的放心就是,她还能坏到哪里去。

  跳了一曲,胖佬把阿绿带到舞池对面的长廊,给她叫了一杯马爹利。我两眼射出子弹,穿过舞池,穿透王融辉。就是胖佬。我从舞厅经理那里打听到,王融辉做股票投机,钞票是有一些的,标标价,值十个我是小意思。女人最终归钞票多的男人,哪怕不是真男人,像王胖子这种。夜深了,该死的红旗袍为姓王的穿的。阿绿隔着池子望我,那么小个池子,被她望宽了,大洋一般。

  女人最终归于有钞票的人,亘古不变的天条。让我来看看这群“婆”们,早先也是有人样的,样子都还好呢。她们先归了有钱男人,样子没了,男人们打发她们出来快活。男人们用她们生养,带领小孩,管教佣人,唠叨他们少喝点,吃维他命,衣服要穿暖,偶然制定家宴菜单。在她们上空床的时候,男人们面前的小妖精走马灯似的一直旋转。现在她们成了婆,功臣,不需要男人打发,自己也要出来找个杨老师这样的贴心东东。

  该是杨东会张蓓蓓的时候了。再等等,让我听听杨东怎么跟她的“婆”学生们讲那个作家。十七岁成名,一时红极,上海滩、南京城、北平学府,不念他的小说和诗就是古董,就是粗鄙,就是缺斯文少摩登,就是黄包车夫和马大嫂(沪语谐音:买、汰、烧——女佣)。杨东原来不缺斯文。他过去当过两年导游,上海滩文化历史总要懂个皮毛。作家跟那个姓夏的名舞娘怎样了?热恋了吗?这是不用说的。作家么,可以去热恋一棵梧桐树,慢说一个红透的舞娘。杨东说:“就这样讲吧,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人,一种是诗人。诗人就是给女人去爱的。诗人还有个爱好,决斗。所以都活不长。普希金晓得吧?……决斗死的。”

  颠三倒四的,不过有点儿真见。这个东东不是我一直以为的东东。

  诗人名叫石乃瑛,回去查查看,图书馆有他许多诗和书的。三十年代末已经有名得不得了了。谁都要跟他挂钩,国民党,共产党,汪精卫,日本人。他谁也不得罪,谁也不靠近,写他的诗,追他的舞女,什么也不打搅他。

  这个东东不简单。难怪他一看见我就疑似熟人,处处为我让路。

  我看见张蓓蓓进来了。杨东在我后面看见了她。此刻中年女生们已经退场。好在她们知道斤两,舞跳成那样不能在晚上的舞场现世。还有,她们之所以做丈夫的定心丸,也是因为守财奴的美德,宁愿跳下午一点的茶场,最奢华也不过跳下午四点到晚上八点的香槟场,一百元一张门票。比之晚场两百元门票,再加六百七百八百买个舞男,她们是怎样也想不开的。一百元跟东东跳个香槟场,再小吃他一点豆腐,满足了呀。

  杨东坐在舞池边上,看着四十多岁的张总来到长廊桌子前坐下,二郎腿架得十分丈夫。生意做到舞厅里来了。一边打电话一边四周看,想看哪个waiter眼力价好,注意到了她。眼力价最好的就是温经理。他拿起酒水单,等着女老总电话通完。好了,蓓蓓挂了电话,他爱犬一般撒欢地扑上去。

  温经理告诉蓓蓓,叶老师已经来了,好像在后面换衣服。张蓓蓓点了一瓶苏打水,漫不经心地看看表。叶老师和她都准时。这次没有看见蓓蓓的两个闺蜜。她们每回来都是蓓蓓结账。看来蓓蓓也肯把自己当竹杠给人敲。舞池里慢慢填满了人。一个四十八九岁的女人此刻进来。不是一个人,随从一大帮。女人很瘦小,五尺高最多了,于是四肢的效率高过一般人,动作快得有点抽筋。引人注目的是她个个手指头上都戴了戒指。好在她一只手只有五个指头,假如有第六个,那也要用钻石去打扮的。说话听不见她声音,只见两手流星。随从叫她滕太。看去不是大陆货。

  蓓蓓看着这个戴了半个首饰店的瘦女人。温经理到她身边去了。温经理狗鼻子,人家账户里的数位他闻得出似的。跟滕太讲了几分钟,不知何故,两人都向蓓蓓看过来。蓓蓓掉转开脸,不要做他们的谈资。就算一份谈资也是见得人的:美国留学十年,房产国内国外十来处,自己养活自己,养活爹妈,养得还很华贵。这一点她心里硬气,同时也有点儿虚:女人靠自己致富?残了一半了。

  做女人方面,滕太比张蓓蓓胜一筹。丈夫就是她的公司:丈夫的大把进项就是她的进项,想如何开销便如何开销,买浪漫买欢爱这年头有钱怕买不来?

  蓓蓓摘下眼镜。看近处需要眼镜,看远处需要摘下眼镜。这个岁数麻烦一天天多起来。温经理带来个精瘦男子,背头铮亮,黑绸子衬衫挂在衣架上一般。叶福涛头一眼看是镖局的杀手,再一眼是上海滩的白相人。

  我的阿绿熟人里,这两种人不要太多哦。

  蓓蓓也认识叶大师,看过他来舞厅表演的盛况。他一个生日一般要过五六天,不然女学生们孝敬不过来。去年生日蓓蓓领教过,两排舞男舞女加中老年学生列队欢迎,叶大师直挺挺一根旗杆,丝绸衬衫就是一面黑旗飘过人脸的甬道。蛋糕十层宝塔,某个阔太太专门为他定制。此刻蓓蓓见温经理在叶福涛和滕太之间两头忙,好像他们的中国话还需要他翻译。蓓蓓又看看手表。这个见面礼介绍仪式该结束了吧?那帮随从也一一握了手。蓓蓓喝一口苏打,一嘴气泡沸沸的。

  身边来了个人。

  “张总!……”

  张蓓蓓看见温经理的笑脸就晓得出变故了。

  “实在是……不好意思!叶大师今天的辰光已经被约掉了!我不晓得!他通知我太晚,所以我没有来得及通知您张总!”

  温经理整个脸搁在一耳掴子的最佳击打距离内,任打任啐。张蓓蓓有点儿想拿起桌上的苏打瓶子,不过总不能往温经理脸上砸,那张脸比他人还累,实在不容易。她喉咙低沉,脸上的肉有些横,哦……她从温经理面前转过脸,看着叶大师接过滕太的随从上供的一杯果汁。叶大师从不沾酒,镖局杀手也要好习惯来滋养的。

  蓓蓓把脸转给温经理。不是上礼拜就约好了吗?你们这是有名的老舞厅,怎么这样拆烂污?!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的律师行专门跟不讲诚信的人打官司……这些话是我从她心里看到的。她一开口,我意外了。这个女人有点儿德行。她说都是因为钱;想要涨价,没问题啊,明说嘛。能不能问一下,那位太太付叶老师多少?温经理害怕地往后缩。温经理你怕什么?明说吧。市场竞争嘛,热门货价钱浮动是自然的。温经理张开两只巴掌。一千块。比蓓蓓原定的价多两百。两百就卖掉诚信。蓓蓓叫温经理去舞池告诉叶大师,她不同意改动时间,价钱呢,十根手指,再翻一翻。温经理为难得一张脸又笑又哭。温经理你得两百回扣。蓓蓓把回扣的两张钞票往温经理跟前一推。

  好了。温经理揣起了钞票。我说过女人归有钞票的男人,这话我收回;男人也归有钞票的女人。管他男人女人,只要有钞票。这个世界一向就这点出息。

  温经理没了板眼的圆场跑到池子里,人矮了四五分。蓓蓓看他的侧面,两手抱在小肚子前面,青衣唱二黄呢。叶福涛朝蓓蓓看过来,笑了一笑,蓓蓓把脸转开,不给他讲和道歉的机会。一眨眼温经理又回来了,苦头吃足的样子。滕太不肯让,她跟叶老师直接约定的,约在张总您之前。不要放屁。我知道蓓蓓嘴里就是这四个字。不过受过十年洋教育的蓓蓓常受洋罪,话吐出来要人看到这十年教育。

  蓓蓓吐出的话是:“两千不够是吧?三千好了。叶大师嘛,这个身价不过分。”她说得诚心诚意,又拿出一百元钞票,像出最小的牌那样出到温经理面前。温经理这一回是不敢伸手了。随便怎么也不敢,只说他再去说说看。

  温经理下了池子。一秒钟之后,叶大师低下头,这个数把他都难倒了。他搞不清滕太和张总谁的腰板更硬,女老总比十个指头都是宝石的滕太太账户更深也难说。叶福涛转向蓓蓓,仰着头,抱了拳,拜了几拜,白相人或者镖局阿哥的派头完整了。他替两个女人结束了争夺,今晚归了滕太,女老总,多有得罪,以后好生伺候。

  张蓓蓓在他的那个作揖动作做完之前转回脸。我先了结这场扯皮。我主动。跟我作揖,陪笑,你也配!这是女老总给的难堪。不能马上离开。蓓蓓知道,离开就难为情死了。好比跟男人约会,男人甲不到,赶紧联络男人乙。蓓蓓婚姻没经过,约会没少经过。她眼睛在舞池里撒网。杨东跟一个老女生刚跳完,回到池边搁了浅。老女生想同他攀谈,这是最受罪的时候。跟五六十的老姨妈谈话,老天爷,她们寂寞了三个月憋足的话都能把你淹死。张蓓蓓那一次见到杨东心里就生出的怜惜此刻帮了她自己和杨东大忙。两分钟后,蓓蓓叫来温经理。

  “那个男孩叫什么?”

  “姓杨,叫杨东。在这里教了七八年了。老老师了。跳得蛮好……”皮条客进入角色气都不换,“还参加过两回国际比赛!”

  一定没拿到名次。不用问的。蓓蓓不动声色。温经理继续推销。杨东人太老实,不大讲话,也不太会打扮,年纪轻轻少白头,染染能年轻五岁吧,他偏不。跳得蛮好的,蓓蓓承认。请他上来喝一杯。

  杨东来到张蓓蓓面前,也不觉得什么荣幸。叫他坐,他就坐下。蓓蓓已经后悔了,这么个东东,愣头愣脑,如何跟他熟起来。马蒂尼行吗?嗯。不会醉吧?不会。醉了可就跳不了了。那就不喝好了,可乐吧。蓓蓓向不远处的温经理打个手势,温经理的皮条扯成了,向一个waiter打了个手势。waiter来到他们桌子边上。一瓶可乐。加冰,杨东补充。跳热了?蓓蓓笑笑。

  杨东摇摇头。跟老太太跳,壮志未酬啊。他眼睛盯着舞池里的叶福涛和滕太。滕太穿紧身黑上衣,黑裙子,裙摆很大,转起圈细腿骨节毕露,如同竹柄黑伞。叶大师就是大师,跳得确实呱呱叫。嗯,是很好。杨东没有心不服的意思。蓓蓓说,你跳得也不错。杨东抬起头,感激地看着蓓蓓。这是个不难看的东东,厚厚的头发飘一层白,脸还是娃娃,两个鼻孔微微外翻,嘴唇嘟嘟的在赌气一样。跳一支曲子吧?

  蓓蓓跟杨东在舞池里摆好功架。蓓蓓近五尺七的个子到达杨东耳垂。杨东的气吹在蓓蓓额前的碎发上。蓓蓓说她不大会跳,杨东要她只管跟着。两人跳到舞池另一边,都专心得有点呆。我一个步子上去,他们差点没让过。杨东把蓓蓓猛力一扯,悠了大半个圈子。蓓蓓是那种手脚松垮上下身矛盾的人,给他这一悠,就成了一袋子散了口的沙,顿时一地都是。她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说是自己没带好。杨东此刻还不想告诉她,他是为了不让她撞上我。

  杨东跟她提起我,是很后面的事。

  “你知道那个有名的作家吗?石乃瑛?”

  这是二〇〇五年,张蓓蓓跟杨东在岳阳路上散步。关于我,蓓蓓大致已经清楚是怎么一桩事情了。上海滩有多种地图,明的暗的,明的是地名路名画出的,暗的是某某家族创建此园,某某阔佬修建此楼、此医院、此图书馆、此饭店;某某大人物曾在此居住,某某文人骚客戏子明星曾在此喝咖啡,在此聚会、跳舞、写作、鬼混,……在此活着或死去。

  杨东带蓓蓓走的,是那张暗的地图。我鬼混的地方可不少,给老上海滩画了一张又大又乱的暗中地图。他俩一块踏秋,说明了问题:他们已经超过青年舞师和中年女生的关系了。秋天适合男女出轨。我跟其他人看法不同,他们都把艳遇活跃期归结给春天。

  秋天,一年的好光景正在离开,雁都要离开了嘛,不知哪里有种不幸,人们脆弱而不舍,想要心有所归。这就是蓓蓓跟杨东散步的前提。

  蓓蓓明白,春天在舞场上,他给她来的那猛一扯,差点成个笑话倒在滕太和叶福涛面前,就是为了躲我,给我这个多年前的浪子让路。他们在一些烂书里看到我的传说。上海滩霉臭的烂书都进了古董店。

  所以他们在古董店里读到我这一段。

  阿绿对我说,断了吧,你争不过他的。夜夜到舞厅烧钞票,寻死啊?她觉得王融辉伸个小拇指也比我腰粗。王胖子伸个大拇指,就是上海股市的柱子,动一动就天翻地覆。我坐在阿绿背后。镜子里,她拿着兔子毛粉扑,可的香粉(等于七十年后时髦女子用的奥迪妆粉)在她微黑的脸盘上下霜。一定要暗脸色才能出来这种冷银的脸盘,这是上海人不懂得看的好看。上海人浅薄,只要剥壳鸡蛋一般的皮肤。阿绿是夜生活染出的冷肤色。我坐在缎面被子里抽烟,看她妆扮。夜晚鬼妆扮,老婆婆们都这样说。她的公寓房比我的公寓还大,却懒得走出睡房去用浴房里的马桶,在房间角落吊一块旧缎子被面,挡住一个漆木马桶。房间淡淡一股尿碱和花露水气味。带穿衣镜的柜子和床,粉白油漆斑驳,做出法国乡下的老旧,可是怎么看都还是下贱人的住处。梳妆台镜子上贴着方块纸头,毛笔字是我的。自从认识我她一共学了二百六十多个字。她的下贱楚楚动人。我说嫁给我吧。

  她从镜子里横我一眼。又来了?作家诗人对她有什么用?跳舞场女子对诗人呢,只能害死他。嫁给我。我从被窝里跳起来,两个虎口掐住她脖子。不要烦好吧?她想扭开头颈,气管在我手指尖下咕噜噜动弹。虎口进一步卡紧。嫁不嫁?镜子里的阿绿向我仰起头来看,那么就掐死我好了。有一种危险的热情飞快地来了,它让你一眨眼能越过人和兽的虚线。要永远占有,就先要把她杀死,一块一块骨头埋藏起来。狗把最爱的东西埋在泥巴里,撒上一泡尿,馋得实在熬不住,刨出来嗅一嗅,舔一舔,再撒上一泡尿。来呀,掐死我呀……阿绿的声音已经漏气,喉管给掐扁了。死了的阿绿只有一个人要,我。胖子王融辉不会来刨我的坑的。册那,我真那么欢喜她?!

  她下贱是没错的。连下贱的女人都追不上,我更下贱。热情退了。她两个手臂软绵绵地下垂在化妆椅两边,半天才捡起地上的粉扑。又是半天,她吹了吹粉扑上的灰尘。长久没有氧气进入她那个装了二百六十多个字的脑瓜里,四肢肯定是没用场了。一年多,我教会了她二百六十多个字,她能用它们写信,记账,很多字是一字多用,看她写的信要钻到她脑子里,摸索她的意思,才能用错误的音调猜她的字谜。她问我怎么松手了。我说没把你掐坏吧?她看不起我,笑笑,没用场。

  我没用场地看她换衣,眼巴巴的。她的身体是上海头一份的,一些地方闹饥荒,另一些地方大丰收。燕瘦环肥集于一身,没一处等闲。我眼巴巴看她给着那身子套上果绿旗袍,这下好了,她成了一根饱满的豆角。穿紫色吧。不要。我喜欢紫色。我晓得。那你就是为了肥猪穿它?她不响了。

  门口她回过身,抱住我。十个指尖像十滴冷雨珠。冷雨珠划过我的脸,我的耳垂,后颈窝。讨债的,前世欠你。我耳朵眼的绒毛在她的悄语中风吹草动,痒到心底。一年多来,多少甜言蜜语都没吊起她这股柔情,杀害未遂倒完成了全盘征服。她贴着我,一根骨头也没了。阴阳两个身体凹处拼兑凸处。

  她叫我不要走,等她。于是这个傻人就在荡漾着尿碱和花露水气味的屋里上演“抱柱信”,等了一整夜,又一整天。

  等我从她的亭子间出来,雨停了。我手中捏着一封信,是一个信差从门缝下塞进来的。信告诉我她去香港了。我一口气上来后,把她信上的字数了一遍,一共二百六十四个不同的字,香港于是成了“想刚”,哀伤便是“爱上”。她心头“爱上”地去了“想刚”。我笑了,此生要是能再见她,绝对不多教她一个字了。二百六十四个字做音符,在她手下,能弹多少曲子,无穷尽的。

  不知多少次,杨东在傍晚的舞池里同我擦肩摩背地错过来,错过去。他对蓓蓓咬耳朵:喏,当心,又过来了。蓓蓓伸出仙鹤脖子,跟着一个旋转扫视了东、南、西三个方向,转向杨东,笑笑。看到了?嗯……杨东知道她什么也没看到,不过陪他寻开心,将把戏玩下去。她比他年长那么多,读的书比他多那么多,不收起一大半智慧来跟他玩,定规很快会玩散的。

  杨东带着蓓蓓在他的老女生中穿行。给滕太那种舞场老手当老师算什么本事?有本事把这帮腆肚耸肩腿拧麻花的阿婆教出来,送进舞池。可别说,两个月前还拧不动麻花的糖尿病、高血脂、静脉曲张的腿现在真走出点步法了。她们中尤其张蓓蓓用功,各种步子烂熟于心,随便怎么转都不会把自己拧到麻花里去,只是她还不算跳舞,没一点曼妙风情,充其量是女老总操步。她场下是张总,场上还是张总。反正张总这种讲究健康的中年女人总要去健身房,姑且拿舞池做健身房也不坏。

  蓓蓓在一场舞蹈健身后总是要请小杨老师吃夜饭。九点快到了,蓓蓓和杨东成了一对热腾腾的大女少男。他们离开舞场,由杨东开车去黄陂南路。去那个叫新天地的乐园,上海顶顶时兴的地段,冒牌货老上海弄堂,给外国人逛成了我那个时代的外滩。我们那时候,洋人们多在江西路的银行和金融公司投机,大把赚钱,黄昏时间公司一关门,轿车马车黄包车都朝黄浦江边开。新天地真是新天地,洋人们在这里的菜馆里不再是大爷,还不大给瞧得起,因为他们太实惠,四个人吃一餐只叫三个菜。在这里一掷千金作威作福的已经不是他们,是讲英文讲国文的黄面孔(我们时代给叫成东亚病夫的中国人)。像我当年那样到处浪荡的人也是有的,比如杨东。浪荡人在什么地方他都把自己当外人。虽然蓓蓓把他请到她的生活里,他觉得他仍然是个纯粹的外人。

  蓓蓓跟杨东进了“夜上海”。对,菜馆就叫“夜上海”。上海人现在可卖的就是我们那时候留下的东西,所以都叫“老上海”“夜上海”“上海滩”。两人坐的桌子小得很,鼻尖跟鼻尖相距两尺半。灯光不错,给蓓蓓减了十岁。她倒是喜欢杨东不染少年白。蓓蓓对杨东很多方面都已经喜欢了。杨东眼里,此刻的蓓蓓也还可人,唇红齿白,脖子和肩膀与轮廓称得上美。那是条好脖子,设想它属于一具翩然的身体。等到蓓蓓站起来,你就失望了,恰是“翩然”的反义词。倒不是她体重过足,是她的姿态、待人接物、举手投足,过分地实打实。每个动作都有用,都奏效,可是女人之所以为女人,都在于那些没用的动作:下巴偏一偏,肩膀斜一斜,牙齿和嘴唇,眼梢和眉梢,男人就爱那些没用场的小动作,舞场下就没有舞蹈了?女人从来没停止这种微小的舞蹈。男人们看这些微小舞蹈当鱼或鸟来观赏,当天书哑语,越读不懂越喜爱。

  杨东当然明白蓓蓓是个好女人。他想假如努努力,也许会喜欢上蓓蓓。

  蓓蓓喜欢上杨东没费什么力气。她对他的出手越来越大,开始两人还把他们之间的给与收的款项叫学费、课费,后来都不装了,钱就是钱。她给他钱的时候,连吭气都不吭,直接往他夹克或者裤袋里一塞。有时一万,有时两万。坐在“夜上海”的小桌边上,蓓蓓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感觉,不三不四的,但很甜。她问他想吃什么。他照例吃“随便”。蓓蓓自认为比他懂吃,叫了两个冷盆,三个热菜。她没有忘记叫那个牛肉粒,因为她记得每次他都能吃光。她也没忘下了舞场他是可以喝一点的。像所有干力气活的男人。搬运的。快递的。修马路的。那八个老女生,他一个个搬运,一下午四个小时,是要喝几口才有歇工的感觉。

  十年陈的花雕烫得滚热,蓓蓓心满意足地看着他一杯饮尽。也像干力气活的男人一样,咽下酒时把嘴一咧,带动得脸走了样,应该说他无意识做了个鬼脸。就这蓓蓓也爱看。花钱买这么个鬼脸她真是心满意足。

  让我听听,两人今晚谈什么。房子。听十对上海男女谈话,八对是谈房子。好多好多年了,还这样。是蓓蓓先问起他的地址,他马虎地答一句:杨树浦。

  蓓蓓猜到,他过去做过工。他父母过去是做工的,现在工厂关门了。他就是在五十多年前造的工人新村弄堂里学会跳舞的。一开始就迷上了它。一个老克拉,不知啥地方来的,三十年代出生的人。他在弄堂教没有工做的男工女工,当时他是个小孩,在后面跟跟,就跟会了。把它跳成一饭碗,他没有想到。开始他是拿它挣外快,正经事做的是旅游。后来旅游不做了,朋友的旅游公司倒闭了,跳舞变成了正经事。

  蓓蓓看出他很满足。那么他就很快乐。知足与不知足,区分幸者与不幸者。

  听了蓓蓓的哲学总结,杨东的酒杯举在嘴边,定着看她,亦或她是镜子,他通过她看他自己。然后他把酒慢慢喝下去,放了杯子,说他确实是个幸运者。谁能跳跳舞就有饭吃呢?他笑了,有些傻气。喝酒到这程度免不了几分傻。何况这个东东本身不是聪明东东。说到家里地址,不免顺着问下去。还跟父母住吗?买了一套房,两个睡房的,租出去了,等付清贷款再收回来自己住。一个月租四千块,明年租约到了,想法子把老房客赶出去,可以再涨一千租金。住在父母家总不那么方便。方便的。怎么会方便?蓓蓓笑笑。原先还有两个哥哥住在家里,也住了几十年,没啥不方便。喏,屋子三十平米,东南西北是扩不开了,只能往空中发展,天花板两尺八高,对吧?好,就在一米八的高处搭块板,美称阁楼,下面摆饭桌,灶台,上面哥哥弟弟三只光浪头睡觉。父亲下夜班回来,坐在“阁楼下”的饭桌上吃泡饭和早晨剩的冷油条,数一数阁楼上一排光浪头,三个,一个不少,他就放心洗脚睡觉去了。

  她看着他。脖子喝得又红又粗。遮掉他的脸和肩膀以下,完全就是个拉架子车的。不过蓓蓓更喜欢他了,自己也说不清。他的哥哥们都对他好,先后结婚搬出去了。他于是有了间四平米半的小屋,门是一块布帘,过去里面睡的是父母。现在父母夜里不做需要帘子遮挡的事了,拆掉了阁楼,老两口搬进大屋,换他住进四平米半。开始他和电视机还有立体声音响加上他所有细软都搁得下,后来他个子长啊长,一米八之后,就是人睡在自己小屋,脚睡在父母大屋。

  假如带个女朋友,怎么办?父母又不会总在家里。女朋友交不长的。为什么交不长?大概还没有碰上合适的吧。眼光不要太高嘛!也不是……

  三两花雕酿造出另一个杨东,比现实中那个更加老实,什么都说。原来杨东的寡言是想掩护这个多嘴的杨东。张蓓蓓这个岁数的女人问杨东交女友的事,反正安全得很。交过几个?正经的?三个。还有不正经的?……蓓蓓调戏小姑娘一样哈哈笑。杨东的红脖子一下升到眉头,两个眼白都红了。

  他再喝两杯就会讲真话了。那些事对张蓓蓓不新鲜。舞厅里的年轻男舞师同上岁数的老女生之间越一点儿界,大家都不吃亏,大惊小怪,只说明你是土包子。

  两人站起来往外走了,张蓓蓓刚想起来似的,对了,东东,这个礼拜五我不来跳了,要到深圳出差。杨东看着她。刚才引他说女朋友,这就是她的报复?见杨东看她,她笑笑。出了门,更加地照着年轻女孩做了,心血来潮地说:“要不你陪我去出差吧。”

  杨东心里好像有一股遗憾。这句话之前,该有多少铺垫?有眼睛铺垫的,有嘴唇铺垫的,有腰肢和下巴还有肩膀,所有微小舞蹈,该先活动活动热热身。杨东一下子被提醒,蓓蓓四十五岁了。女人活到这岁数,能省就省省,拐弯抹角都省掉,一句话完成意图:就是要你做情夫。

  蓓蓓偷看他一眼。杨东明白她刚才是她假装的。假装的厚脸皮、没心没肺把她自己吓得心脏不对了。其实杨东除了遗憾,也吓一跳,不过他给人看成不清不爽之流,早习惯了,比蓓蓓要经得住事。他问她,出差去多久?一周。她不再看他,但他明白,她眼泪都上来了。主动撩人家,她自己倒受了欺负似的。

  杨东说,好的呀,我去看看,那几天的课安排得满不满。已经安排的学生,我回回看,看能不能回掉。

  还是年少了十几岁的东东做人派头好些。现在的人叫“cool”,多大的事?到处在发生男盗女娼,我们这算什么呢?再说,他要看看安排,给两人都留了退路,一觉睡醒谁变卦都来得及。台阶给蓓蓓搭得多好,就放下心吧。蓓蓓难得坏一次,这他看得出。他可怜想坏一下的蓓蓓。

  蓓蓓和他前后来到停车的地方。喝了三两花雕,警察会抓的。蓓蓓要开车送杨东。杨东笑笑,叫出租车总叫得起。蓓蓓选择听不见他,用钥匙开了车门,坐到方向盘前面。好车就是好,原地踮足尖转一圈,芭蕾舞似的掉过头。车在杨东身边停下。上车吧,东东。真的不用送,出租到家不过四十多元。上车。不早了,明天不是还要出差?不要啰嗦,上车呀!蓓蓓四十五岁第一次撒娇似的,有一点骏马嘶鸣的声调。

  杨东坐在蓓蓓身边,酒完全上了头。他从来不记得这么困倦过,大概困倦又不好意思睡着反而把困意催得更浓。浓得他眼睛里有五个蓓蓓,面前有五条马路,窗外有五个上海。蓓蓓放的音乐也不帮忙,不知是男是女在喇叭里,唱什么都成了他的催眠曲。他可是苦了,倦得像最后一眠的春蚕,口水流成一根丝。他过一会儿吸溜一口,打定主意咬紧牙关不再睡,可一会儿又春蚕丝不尽了。蓓蓓在笑。她肩膀做了他的枕头,一直在做他的枕头,他看看“枕头”,棱角太硬,不太舒服,但一会儿又枕上去了。蓓蓓笑死了,一手搭在方向盘上。这个时候上海真不错,几百万辆车都上床了,蓓蓓一只左手就把他送到了家。

  到了。蓓蓓坐在黑暗里,等他睡醒起床。杨东从湿了的“枕头”上抬起头,蓓蓓的臂膀动了动,又动了动,渐渐从麻痹中苏醒。他给自己开门,先下一条腿,再下第二条腿,也是浑身打了麻药。

  蓓蓓在黑暗里给谁打电话。

  杨东进了自己的小屋。小屋里不止他一个人,多出一个人来:蓓蓓。她怕他摔跤。她看一眼小屋,不像杨东醉话形容的那么好玩:人睡在自己屋,脚睡在爹妈屋。也没有帘子,是个拉门,毛玻璃的,春节的福字从反面贴的。爹妈祝愿福降于小屋里的儿子。

  蓓蓓陪着杨东在床边坐下,一个人的手搁在另一个人的膝头,相互交错,手臂和手臂编织,像是意犹未尽的舞,造型不散就坐下静止了。不知是谁先把手伸向对方的。这一会儿主动的那个想来是蓓蓓。这样坐下去算哪一回事?杨东用了二两力气,蓓蓓就被他摁在床上。

  “做爱”是这年头的词。很多年前上海滩就有这个词,不过用洋字母遮羞:“lovemaking”。蓓蓓是那种老做爱没有爱的女人,她觉得这次给了杨东不少爱。

  蓓蓓叫他“东东、东东”。他不做声。“蓓蓓、蓓蓓”不大叫得出口,张总也不是床上叫的,沉默是诚实的。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杨东一身冷汗地醒了。因为他现在想起来了,女老总夜里给了他一把车钥匙。他伸手到枕头下,不是梦,真是车钥匙。他急奔门外,一身蓝底白格子睡衣睡裤就钻进BMW。黑暗里换睡衣的时候,好像听到一句:“车子你开吧,公司反正有好几辆。”说这话的时候她还在替他扣睡衣纽扣。昨夜刚到工人新村时她打的那个电话是让司机接她。只是在等车来接的半小时内她没浪费时间,把自己变成了杨东的女人。张蓓蓓从来不浪费时间,半小时够办多少事?等一等,不是她成了他的女人,是他成了她的男人。

  他就那么蓝底白格子地坐在方向盘前面。这桩事体是怎么一桩事?他要想想。蓓蓓的身体美不美?反正是结实的,过分健康。中国男人有个古老愿望,女人稍微欠缺点健康比较理想。带一丝病,又不知是什么病,反正莫名地为她担着点儿忧,才好。不是吗?舞场上跳得再好的女人也是靠男人带,男人的两只手在她身上轻轻钩一下,推一下,整部引擎都给操纵了。手指头在头顶轻轻一绕,女人就在下面转个圈,方向盘比BMW还灵光。女老总是欢喜上他杨东了。这么贵的车,才三千里程,就做了一份不足道的礼让他笑纳了。

  他想到夜半来接女老总的司机。一定是在一点钟左右到达这个弄堂的。各家炒小菜的气味在凌晨一点还没有完全散尽。因为都是些气味浓郁的穷人小菜,臭的这个,糟的那个,不超过嗅觉味觉极限的不解馋。臭佳肴是大烟,这里的老人都中了它的瘾。几十栋一模一样的老房子烧炒的气味常常就像打开下水道。司机不敢问女老总深更半夜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司机看到BMW问,车子坏了吗?女老总就当没听见。司机或许猜到,女老总下凡人间幽会来了。

  蓓蓓没有想得太多,猜到就猜到。蓓蓓把她自己许给他做女朋友,做爱人,因此坦荡磊落。

  昨夜半小时女老总是重视的。跟他进屋上床,不是避免浪费时间,是动了真格,因此连司机她都不相瞒。他查看了一下车子内,蓓蓓的东西都不见了。不是把杨东当开车的小杨师傅,这辆车真的就是她实心实意的一份礼物。唯有一点儿垃圾被她忽略了:驾驶座旁边的门兜里落下个纸巾团,捏一捏,里面有两粒硬物。两粒话梅核。她也吃这种小女孩的零嘴。他让自己努力一点,想象嘴里唆着话梅、一边腮帮鼓起的女老总。她气味清爽的嘴巴把两颗核吐出,现在还保留着潮湿。这比昨夜的亲吻更真,更实体。他觉得很有信心,不久的将来会喜欢上蓓蓓。其实他已经喜欢她了。两颗话梅核真是好,隐隐搭起一个栈道,让女老总通向女人,让杨东通向那个女人。

  下一秒钟,一颗话梅核在他嘴里了。他恶心,病态,变态,都是没错的。话梅核微咸回甘,比昨夜那些吻的味道更具体,更肉感。他变态,没错了。蓓蓓的唇齿微咸回甘,微咸回甘的女人,女体。他坐在驾驶座上,车钥匙插进锁孔,电源接通了。这下好了,跟蓓蓓之间缺的那一环链,接通了。

  从深圳的七天旅行回到上海,杨东就搬家了。父母问他地址,他说“新天地”。新天地在哪里?对于老旧的工人新村居民们,他们的上海就是方圆几条马路。大头菜臭豆腐都没有涨价多少,马桶划子照样是田螺壳扎成的。在这里上海人像几十年前一样,照样笑话江北人,笑话安徽人,笑话北方侉子。不能走出这里,出去了到处是北方侉子安徽人温州人江北人,上海话都讲不来。他们的上一辈也是各地来的,进化到上海人用了两代人。不走出这里他们还是上海的主人,还是“阿拉上海人”。

  杨东出门前口头保证,等理好家当请父母过去看看。

  租来的还是买来的?母亲喜欢谈房子,跟到杨东车门边上追问。杨东皱着眉,老娘拎得清吗?不是他租房子,是房子租了他。

  蓓蓓的房子在十二层楼。一张餐桌可以坐十二个客人。一台电视够二十人看。杨东四顾一眼,装着不害怕,也不惊艳。他不知怎么就进了客厅浴室。打开水龙头,又揭开马桶盖,在马桶前站了一会儿,没有尿意。那就洗洗手吧。他把双手伸到出水口,也不追究水怎么不来,因为他在看镀金镜框中的男人,一大堆头发上撒了层薄盐,脸却和中学生一样光。他想自己把手伸在水龙头下算什么意思,肥皂也不涂?水晶瓶子伸出一根鸟喙,里面装的是洗手液吧?压了一下小小的泵,什么也不发生,再来压,瓶子压翻了,掉到地上。这个地方空得起那么大的回音!

  蓓蓓在客厅里叫他。送餐的到了,饿了吗?他看着没有摔碎的水晶瓶,既没有小便也没有洗手地去开门。门怎么拉不开呢?哦,他锁上了。

  两人在厨房窗台前吃晚饭。厨房似乎最安全。不知为什么他这样想。因为厨房是这房子里最小也最不整齐的地方。他在相对窄小和微微的凌乱中能找到一点人间温暖。厨房窗台上放了个小碟子,里面盘着一盘蚊香灰烬。这么一座当代城堡不也要点蚊香吗?这就更增添了他的安全感。蓓蓓讲着两人刚刚结束的旅途,讲到广东菜和上海菜的区别,优缺点比较。总要有个话题呀。他恨死自己没话,尤其在这一顿饭,这么关键的一顿家常饭的席间,不说话成什么样子?他听见自己开口了。

  “蚊香还有吗?没了我去买。吃好夜饭就去。”

  他急于给自己找事做,让自己派用场。搬进这里,买蚊香这种跑腿的事够用来付房钱吗?他马上觉得刚才的话说得不好,不如不说。蓓蓓倒是听者无意,好的呀,吃了饭一块去散散步也好。几天没跳舞,身体重得来。她说着还看看自己的胳膊,腿,还摸摸肚子。

  “住在这里也点蚊香?蚊子飞得到这么高啊?”

  “蚊子也会乘电梯呀。”

  杨东看着蚊香灰烬。蚊子蚊香可救了他们,这不就有话题了。工人新村的蚊子有很多种,大头的,花脚的,袖珍的,小得肉眼不大看得见,它们顶结棍,咬起人来白天夜里三班倒。

  不过新天地有蚊子,倒是没想到。舞厅里不是也有蚊子?蓓蓓说,坐在那里一会儿,隔着丝袜咬你!他说对呀,所以一定要不停地跳,勿好停下来坐在那里。

  杨东感谢蚊子。头一天进来没有话题如何办。蓓蓓朝他抬一记下巴,要他为她搛菜。那个她要吃的菜在杨东面前。不知她是不是动了心思,让杨东尽快做起这个房里的男主人。他问她只吃素菜吗?深圳吃超量了,素几天好。他看见她把一句话跟素菜咽下去了。什么话呢?这个岁数本来就要当心,多素少荤,多饥少饱。

  夜晚还是很好的。床上的杨东很派用场。在蓓蓓家里,到底放得开些。事毕两人相拥着躺了很久。蓓蓓年纪大,身世一张白纸。念书,念书,念书,然后应聘,应聘,应聘,再后来,晋升,晋升,晋升。直到自己开创律师行。谈了两次恋爱,都谈到婚礼场地蜜月地点了,还是都没有成。

  看来蓓蓓你年轻的时候蛮花的,杨东在她肩头轻轻咬一下。

  给他咬得得劲,蓓蓓嗲起来,什么呀,都是男方出毛病。发现毛病跟他们讲道理,讲不通,只能走开。杨东比她老成,告诉她,跟男人有什么道理好讲,他们顶怕跟他们讲道理的女人。蓓蓓你做人太正,太认真。蓓蓓把身体挪开一点,不行的,什么人都要讲道理,否则过起日子来要搅的。再说,他们在外面有说不清楚的关系,让他们说说清楚不是应该的吗?

  杨东做和事佬:应该的,应该的。

  所以蓓蓓讲原则,离他们而去啦。四十多岁,情场就是这么个白丁。杨东此一刻真爱蓓蓓了。

  “还是你不好呀。狠心吗?都谈到蜜月了,说离开就离开。”

  “也不是那么好离开的。离得血淋淋的。”

  杨东屏住呼吸,等她说如何血淋淋。她不响了。

  还不到时候,蓓蓓心里的图景一时还不愿描绘给杨东。她害得人家割过腕,虽然是趁她在眼前能及时叫急救车的时刻割的。另一个是她自己伤自己,一个酒瓶碎在自己头上,洗了个葡萄酒加血的淋浴。两桩未遂婚姻让蓓蓓了却了婚嫁的心思,不再跟男人长远打算,养了两条狗。狗也先后老死,蓓蓓就四十出头了。蓓蓓有时也想,她做什么都跟她跳舞一样,心太重,动作太重,所以步子架势是对的,就是不漂亮。

  蓓蓓跟杨东要好之后,杨东跟她讲起一个老故事。是真事。就在这个八十多岁的老舞厅外面,静安寺对面,愚园路口,一个有名的年轻作家给一辆开过的轿车撞了。诗人名叫石乃瑛。读过他的书吗?蓓蓓反问,你读过?读过几本,不大懂。不过石乃瑛的诗歌和小说大学里学生都要读的。说他是三十年代的李贺。李贺是谁?蓓蓓倒是老实,不懂就不懂。杨东也老实,绝不装懂。李贺好像也是个诗人。蓓蓓想问清哪个“贺”。大概是祝贺的“贺”。上网查查去。杨东看着她,她那个认真劲儿又来了。

  石乃瑛跳舞跳得一流。公子哥的本事他都一流。跟那个在工人新村弄堂路灯下教华尔兹、伦巴、探戈的老克拉一样。老克拉扭起来浑身没有一块硬骨头,就像石乃瑛一样。是不是一个人呢?蓓蓓怀疑了。怎么会?老克拉后来被抓了,因为他是老流氓。每一个跟他学舞的女工都给他弄到小菜场后面流氓了。还教男孩子流氓,告诉他们某女工内衣打补丁,三角裤比拖把还烂,某某女工长了一对夜开花(胡瓜)胸脯,某某某女工呢,一摸下面就成了八月里的烂桃子。男孩子们不再是男孩子,都成了小流氓。一天到晚隔着女工衣服看,谁是夜开花胸脯,谁的三角裤可以去拖地板,谁的裙子下面是八月里的烂桃子。有天几个小流氓带两个年轻女工去公园跳舞,一个女工三十岁,另一个年轻两三岁,门槛精一点儿,看出男孩子们不再是男孩子,一脑袋小流氓的坏脑筋,就溜掉了。十六七岁的男小鬼头一趟开戒,一个比一个馋,六双手一同下,上三路下三路的打分马上出来:既是夜开花又是烂桃子。女工开头还咯咯笑,还两脚乱扑腾,不知怎么就昏过去了。六个人丢下她跑了。十多天后警察把她作为女流氓送回到工人新村。此后她见到六个男孩中的任何一人,都是她不好意思,眼睛盯着大脚趾绕开路。

  结果呢?

  没有结果……

  蓓蓓盯着杨东的眼睛。杨东给她去盯。

  小流氓们没有落网的?

  账都算在老克拉身上,打击流氓犯罪高峰的时候,一粒铁花生米结了账。

  此刻两人在舞厅跳恰恰恰。

  杨东的手指在头顶绕一绕,蓓蓓转了转。没有老克拉,没有石乃瑛,上海滩只好是叶福涛这种猴子充大王了。

  这是黄昏,明暗之间,昼夜之间,我听见我的名字在这个时刻响起。

  舞厅的楼梯在梅雨季返潮,呕出几十年前的味道。我们那个年代楼梯还通向一个露台,露台是另一个舞厅,一般归西洋人跳舞。现在露台舞池封掉了。当年的露台舞池是这个舞厅的雅座,偶然有白俄女子混进去,定规会被认出来,再被劝出去。在露台舞池里华尔兹,霓虹流彩的夜上海跟着你华尔兹。露台舞池是什么样的地板!琉璃地板!整个地板是灯罩,罩住几百盏荧光灯。仿佛地球错乱了,月亮掉到了结冰的湖水下面,就是要那种感觉。让你错乱。舞蹈的人们随时会踏破冰层,坠入月亮流水,或坠入无底深潭,坠入不可知的世界反面。

  如履薄冰的冒险家们跳着华尔兹和探戈。居然在这个群落里出现了阿绿。一定是阿绿。才两年多就会不认识吗?天火烧焦她我也认得出这个浑身陈列了半个首饰店的贵妇。是的,就是阿绿。她不认识我。她可不简单,不像假装,真是换了脑袋一样。我拖着她到舞池外。王融辉王胖子呢?做啥?!我要叫人了?!叫啊,你不叫我叫!叫巡捕来!总要讲讲清楚,不要跟我人变鬼、鬼变人!

  西洋人都停下来,看我要把浑身发光的女子怎样。中国人的事情麻烦得很,别想搞清,最好别去管。他们恢复了华尔兹或者探戈。

  阿绿把我的世界轰炸了。

  一个人娶五个老婆,比如王融辉这种男人,自然是麻烦的。五个老婆,阿绿行五。被带到香港住了两年多,想到两年多足够我死心。浪荡名声在外呀,为一个舞娘哪能一直抱柱信?看到我的眼睛,我的脸,阿绿乖下来。我们不讲爱,已经存在的东西不用讲。她泪汪汪的,怪我那次不掐死她,文人到头来没有用场。

  我把她带到福州路的茶馆。我一向在那里写些没用场的诗。一下黄包车她就说小皮包忘了拿,丢在舞厅。她也如此没魂,我意气平复了些。去拿吧。算了,晚些时候再去。会丢的。丢吧,什么丢了不能活呢?阿绿看着我的眼睛,我丢了你,你丢了我,都活着呢,照样一天三碗饭。

  她回上海是为了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丢了我。王胖子听到的理由是她必须回上海做几身旗袍。香港裁缝做出的旗袍洋泾浜。王胖子觉得她的理由充足,包括她说香港不好玩,英国佬太死板,广东佬太蛮。一个二十四岁的小老婆总是贪玩的,总不可以憋死她。这是她两年来头一次独身回到上海。她去舞厅是为了碰我的。我心里一热,两个膝盖头在桌下夹住她的腿。碰上了为什么又不认账?碰上就后悔了。到底为什么?因为……又能怎样?

  下面我们夜夜跳舞。谈心都在舞里谈。苦都在舞里诉。阿绿胖了一点,跳起来迟钝了一些。不过我还是要她的,假如她肯做我的女人,我定规一点不嫌。她过去太美艳,是个妖,现在还原成人了,比一般人到底还是妖一些。一夜舞曲几百支,我们一支都不舍得落下。两个身体都湿答答的,她的汗流到我身上,我的,到她身上。不要再那样对我了,冤家,说不见就不见了。我求她。你做王胖子那种货色的老五,我呢,做老五的老五,这我也不在乎。这大概就是爱了吧?爱起来就这么下贱。然后呢?她湿答答地贴着我。男女总有腻的时候,腻了,就甘心了。她说她独自回到上海,盼的、怕的都是这个腻。总会腻的,放心,我们当中总有一个会一觉醒来跟自己说:够了。够了,就解脱了。我说,这话活听上去像重病人盼咽气。

  就像我预料的,她又一次没了。说没就没了。那天我从黄昏等到黎明,舞厅里最贱的舞女都走了,菲律宾人都放下了管弦,我才出门。大门在我背后关上。

  九月的一天,香港报纸登出我的杂文。文章是指向日本人的,用的火药却是丢失阿绿的愤怒和悲哀。一连几天,香港出版界因为石乃瑛而纸贵。日本人轰炸长沙,我轰炸香港,让阿绿没有藏身之处,到处爆炸着我的名字。我趁热给报纸主笔写信,问他要不要我做编辑,我的抗日文章、诗歌管够。主笔打电话告诉我,报纸有我这样的副主笔将是莫大荣幸。

  现在的大学课程里,石乃瑛是很大一个篇章。没有石乃瑛的作品,现代文学史就会空出个大窟窿。写论文的学生们还要挖我的私人趣闻轶事。我早不是我了,成了上海的都市传奇。我是汉奸或者英雄。我是为了抗战的使命去香港,在香港被日本特务策反。资料再挖得深些,发现我被日本人策反是将计就计,国民党特工教一个诗人为救国大计屈伸。Whatever。

  统统缺乏证据。有足够证明才能决定石乃瑛的究竟。汉奸或英雄,拿出证据来。证据在我自己这里。也许还有个别其他人。我不在乎。

  我不在乎张蓓蓓的助手查出什么来了。女老总那么认真,真好玩,她知道的知识不少,怎么能留下石乃瑛这个空白。她也是太要强,连东东都知道的上海滩老名人,她要么不知道,要么就要知道得更准确。

  杨东停止去舞厅了。女老总的情人,未婚小丈夫,做舞男成了什么话?杨东偶然路过那个开张了八十多年的大门,会心里一颤。和当年的红舞女阿绿一样,他也是舞厅养大,在舞厅发迹的。他的身份在光色迷离的舞厅里洗了牌。舞厅是个魔术箱,走进去的是二十二岁、比小流氓稍高一等的上海男孩东东,人睡在自己屋,脚睡在父母屋的辍学青年阿三(自娘胎出来之后的昵称),出来的却是Dunhill西便装,polo裤子,谈吐石乃瑛的杨先生(自搬进蓓蓓家之后楼房守门人的尊称)。蓓蓓对那个风流诗人的认真调查,杨东不能不陪着。石乃瑛的文章诗歌两百多首,每一句他都不懂是什么意思。不懂可以,不读就不对了。蓓蓓的座右铭,人的进步在于每天要接触点不太懂的东西。

  不太懂的东西对于杨东比懂的东西多得多。怎么办呢?杨东的每一天就是似懂非懂。对蓓蓓他也是似懂非懂的。蓓蓓跟别人讲电话常常用英语。女老总讲起英语来连手势都是洋人的,耸肩摊手翻白眼;翻白眼什么意思,去看上帝还是看老天爷?手势就罢了,人还要来回走动,客厅走到餐厅,再走回来,派头好极。

  杨东是识相的,走进厨房。厨房跟他最亲,他不会手足无措,总能派上一点用场。炉灶上的灯坏掉一个,你看,事由来了吧?没个男人怎么行?这个房子里还是有他这个男人好些。他吹着口哨,像个开心的年轻丈夫尽职尽责,开始换灯泡。忽然发现他自己总是把这类小事做大,延长做的时间,强调做的过程,夸大做的动静。他是要蓓蓓打完要紧电话看见他没有闲着,忙着呢。蓓蓓是否承认他在这个房子里的功用呢?除了床上那一桩?

  回过头,蓓蓓站在厨房门口。

  “喏,灯管坏了,我来换一根。”

  “灯管放在哪里你找到了?”

  “怎么会找不到?上次就是我去买的呀。”

  他在夸大自己的用场吗?有一点恶心。也不是恶心,好像是窝囊。抽出另一个话题来了,更让他窝囊。蓓蓓掏出钱,放在他跟前的灶台上,家里总要有零碎开销,买灯管什么的,以后一定要张口哦。他皱起眉,一种很烦的笑,买灯管灯泡的钱难道还要问她讨?当了七八年舞师总有点积蓄啊。蓓蓓公事公办,要他把家里日常花销记一记。公司跟家一样,都要预算开支,对吧?蓓蓓就是正确,事事要正确,喜不喜欢她的正确,另说。蓓蓓出去接下一个电话,他再延长装灯管的时间就把自己累着了。有一点羞恼,又不知为什么。蓓蓓是正确的呀。

  周末到了,一般都是蓓蓓安排周末生活,他跟着享受就好啦。蓓蓓的休闲安排一点都不浪费时间,先去乡村俱乐部,再去购物,然后跟几个朋友吃晚餐。蓓蓓和他相爱,对亲近朋友并不隐瞒。这是蓓蓓顶让他舒服的地方。“吃完晚饭去跳跳舞吧。”

  这次他在蓓蓓的周末安排中加了一条建议。

  舞场上和床上,他都是支配者,一个小动作就能让蓓蓓滴溜溜转,让她晕眩。蓓蓓说她不想跳。脸居然那么冷,吓了杨东一跳。

  蓓蓓大概感觉到她的生硬和不近情理,马上抚摸杨东的大腿。原先充满弹力的大腿正在软化。

  “想都能想得出,那帮老女人怎么看我们。我们是真心实意的,相互喜欢,是有感情的。她们把你们这种男舞师想得很龌龊。她们跟男舞师都有点龌里龌龊的。”蓓蓓摸着他的大腿说完这段话,大腿不适,他想抽开腿,但最终没敢。

  他想说他喜欢跳舞,十六岁开始跳,舞都长在身上,没有舞怎么有他?没有舞,连他俩现在的好日子都没有的。他想想还是算了,跟蓓蓓还没顶撞过;没有熟到针锋相对的地步。他是喜欢蓓蓓的,虽然喜欢中绝大部分是崇拜和尊重。就像崇拜和尊重石乃瑛,因为对他似懂非懂。反正蓓蓓不在家的时候,他可以跟DVD里的外国舞娘跳。他不能不动。他深知自己是章鱼那类动物,想法都在肢体上,表达也都是肢体的,肢体出去了,脑子才跟上。

  乡村俱乐部吃午餐,游泳,都很好,左右前后都是上等人,上等孩子,整个顶层的上海社会此地占了一半。相互间也都认得,叫的都是Helen,Vicky,蓓蓓也成了Bella。回城的路上,蓓蓓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听音乐,哼旋律。俱乐部是个小河浜,蓓蓓在里面如鱼得水。她问他的感觉,不是问开心与否,而是认为他一定开心:“好开心吧?”

  他说他很开心。他是蛮开心的,但还是少了点什么。他的开心口味重,就像工人新村家家户户烧的小菜,非臭即咸,浓油赤酱。做蓓蓓的情人、小老公,口味要变一变。日子长了,他会上流的,舒服豪华谁不会呢?

  购物是蓓蓓每周都要做的事。这一点让杨东暗自庆幸,蓓蓓总有一点女人恶癖,说明她还是可以很女人的。他们总是逛上海最豪华的几个购物中心。蓓蓓带他走进静悄悄的品牌店,走到挂衣服的架子前,手指尖一件件拨弄价码在五位数以上的衣物。价签藏得越秘密,价码就越是吓人,怕你的皮夹不够壮你的胆子,因此店家藏起价签来是为你好。衣物们一件和下一件的间距相等,假如你的手指把它们拨近了或拨远了,售货员们(错。九十年代前叫售货员,现在时兴叫导购)都会幽灵一样无声地上来,重新纠正间距。衣物都给服侍得一尘不染纹丝不乱,远比人傲慢凛然,背直肩挺,跟它们比,店堂里晃悠的几个顾客(包括蓓蓓、杨东)都显得狼狈不堪。杨东感觉件件衣服都在鄙视他:你是什么东东,敢于问鼎我的价钱?谁是谁的主人,谁穿谁还没一定呢!

  杨东起初指出那些衣服都是专卖给冤大头的。蓓蓓笑笑说,谈恋爱的人都是冤大头。此刻的蓓蓓手笔总是很大,拎起一件,朝杨东侧脸一笑,试试这件,穿了一定好看。杨东接过西装或者夹克,裤子或者T恤,她会淡淡地走到一边,坐在沙发上,翻杂志或者问导购要一杯矿泉水。她似乎对价钱不感兴趣,毫无当冤大头的焦灼感。等更衣室里走出个新装杨东,她才惊艳地抽一口气。杨东该去走秀,穿什么就把什么穿活了,跟着他身体剪裁似的,蓓蓓真诚地说。她总会上来拎拎这里,拉拉那里,再退后几步,两眼从上扫到下,就像自己刚打扮出一个大娃娃。她的东东是个漂亮东东,不逊色男名模。这种购物进行了几个月,蓓蓓送给杨东一张卡片,以后自己去付钱好吧。平常一个人想出来买东西,只要喜欢,Goahead。这种时候蓓蓓派头好极了。再贵的东西她眼睛都不大一下。一顶棒球帽子要三千多,她同样对导购轻轻一句“包起来吧”。买半斤榨菜她也是这一句,“包起来吧”。杨东叫售货员不必麻烦了,用不着包,他把帽子戴起来就是。

  走出商店,蓓蓓比杨东更心满意足,媚了他一眼。就知道他戴这顶帽子好看,也知道他一定喜欢这帽子。他顶着三千多块,把蓓蓓的媚眼收藏起来。又觉得哪里不对,好像该抛媚眼的是他自己。现在他不犯傻,问这么个小玩意儿为啥这么贵,因为他用功地做了作业,把蓓蓓带他进出的品牌都学明白了。这个品牌的皮件是全世界最贵的,尤其皮包,每一块皮子都有来头,是拍卖来的世界特等皮子。帽子只用了一小块皮革,要是整张皮革,非敲掉蓓蓓公司一个年轻律师两个月的工资不可!

  她也是在这种时候最有劲。她的价值充分体现。她的辛苦充分兑现。一个人辛辛苦苦挣那么多钱为什么?多少年来她不明白,现在才算明白了。杨东的气质在这些衣服里被改善,趣味被一点点提拔起来,钱就花得值。不是吗,我的东东?

  购物本来不是讨厌的事,购物购出门道,就是件有趣的事。也是学问啊,你能说一件衣服卖两三万里面没学问?杨东戴着世界上最贵的皮革镶嵌的帽子,走在溜光洁净的大理石地面上,跟着蓓蓓进了一家鞋店。鞋永远不嫌多,讲究的男人可别穿错鞋到错误场合去,更不能错误搭配衣裤,甚至袜子,那样可是坍台了。几年前蓓蓓跟一个男人约会,看见他雪白棉袜配黑皮鞋,胃口立刻倒尽。

  杨东坐在鞋子摆出的半圆圈中间,检阅鞋子的队阵。也像是接受女导购的膜拜;女导购一个膝盖跪地,帮他系鞋带。蓓蓓还在为他挑选搭配鞋的袜子。女导购的头发泛出脑油味,多日不洗,脑油味都哈了。昂贵的鞋店里出去,导购们的住所不比工人新村强,洗澡要当项目做。假如他没跟蓓蓓同居,闻惯了蓓蓓的香头发,导购的脑油不会让他肠胃蠢蠢欲动。

  女导购微笑搭讪:“你妈对你真好。”

  他猛回头,见蓓蓓拿着几双袜子正朝他们走来。女导购继续艳羡,说她自己的妈去世了,不然她会考大学的。

  他发现自己已经站起来了。动作大概是极大的,把女导购掀翻在地。接着他发现自己已经来到蓓蓓的面前,袜底当鞋底。他怕蓓蓓听见女导购妈长妈短的胡扯;蓓蓓会伤心死。事后他想到,他不止怕蓓蓓听见那番有关母子的误解,也怕自己听下去。当然,还怕导购搞清楚蓓蓓和他的真正关系后会“啊?!”他穿着袜子站在蓓蓓面前,不买了,都不合适!蓓蓓指着那双棕色的,多好看啊,正好配你那条卡其polo裤子。不买了,快走!他脚心冰凉,袜子当鞋走出店门。蓓蓓拎着他的旧皮鞋追出来。啊呀,穿鞋子呀,地上脏死了!

  好了,这一喊,“妈”的形象气质彻底到位。他回头瞥一眼女导购。对不起啦,跪在那儿朝他打千半小时,十几双鞋轮番为他穿一个遍,一个“妈”字用乱了,优良服务全白搭。三千多的棒球帽遮盖了杨东少白头,光剩了高中生脸,女导购就想当然地给这一对男女重排了辈分。

  蓓蓓头一次看到杨东耍性子。原来他还会使小性子呢。这是蓓蓓获得的惊喜。女人不作,保不住宠幸,换了小老公,一样的。蓓蓓眼里,杨东作得不无可爱,鞋子都不要了,穿两只袜子跑路,活活一个大男孩。

  当晚他们在美国会馆吃晚饭,来客是两对夫妇。蓓蓓介绍,都是美国的十年寒窗同学。蓓蓓爽极了,把杨东往客人面前一推,我的男朋友。四个朋友经过了四分之一秒的震惊,纷纷跟杨东握手。会馆有个小舞池,吃到甜品,蓓蓓拉起杨东来。一支探戈。所有的舞里杨东的探戈最出色,一探一退,俯身仰背,能跳出他的腿长身高,柔韧刚烈。蓓蓓有点儿献宝的意思。这一支曲子正是杨东带蓓蓓跳得烂熟的,每一步都走成了固定棋谱,蓓蓓几乎忘了双人舞中谁是领谁是伴。

  场下两对夫妇大声喝彩。杨东俯身看着仰头的蓓蓓,半杯红酒在她偏长方的脸上喷出两团醉红。一个圈转过来,蓓蓓的嘴正好贴近杨东的颈窝,她突然道了声歉。对不起啊,刚才饭桌上聊天没顾上他,话题都是他东东不感兴趣的。刚才什么话题?杨东一点也想不起了。他们谈话时他在心里给他们一个个打分,夫妇甲男才女貌,夫妇乙的夫妻相绝顶,酷似兄妹,一样的丑陋厚道。蓓蓓又说,这些美国名校的海归派(我也学会了现在人的新词,留洋回国不叫留洋回国,叫海归)都势利得很,谁不懂中英夹杂的谈话,他们就冷落他。他倒是没觉得什么冷落,只是有点困倦。所以东东一定要给他们露一手,反击他们的冷落!

  回到餐桌边,两个太太换了一副眼光看杨东。刚才杨东是空气,五个人谈话一句过来一句过去都穿过他,毫无障碍,现在杨东是个人了。跳得太好了!姓孙的太太跟杨东握手。饭前握的她自己都没算数。跳得好吧?蓓蓓的脸红得危险,青春痘就在那层红晕下面似的,东东跳得不错吧?人家从小是受专业训练的,参加过国际比赛。蓓蓓把冰水杯贴在脸上,眼睛从杯沿上端看着杨东,献宝是不需要含蓄的。姓李的太太坐不住了,巴望杨东请她跳一支曲子。杨东手势漂亮,把超龄美人李太太邀到舞池里。贵姓啊?李太太轻声问,现在她刚想起人家也有个姓氏。免贵姓杨。杨先生。太客气,还是叫杨东吧。

  伺候李太太跳舞,等于在舞池里遛狗,推儿童车,用的不是跳舞的力道。问起跟张蓓蓓怎样认识的。杨东滑头了一记,怕蓓蓓的说法和他不统一,就只说,认识好久了,有一年多了。杨先生在哪里上班?杨东心虚了,不上班的先生也能叫先生?海归太太会怎么看?可是也不能随口诌一个班去上。他给李太太来了个高难的旋转,让她顾脚顾不上嘴。李太太给转到了地板上,一只高跟鞋放了二踢脚,“通”地一声落在提琴师脚边的地板上。

  对不起,对不起!蓓蓓跑在李先生前面,跟杨东一块拉李太太。李太太倒下去比起来利索很多,等李先生赶到,她才弯弯曲曲地站起来,西施那样皱着眉头笑,说她自己自不量力,那点舞蹈基础就想做杨先生的对手。蓓蓓真心责怪杨东,跳起来这样没轻头呀,人家李太太不像我们,几年不下一次舞池!杨东弯下一米八二的腰身,罪过罪过,曲子选错了,太快!

  夜里一点回到家,蓓蓓一句话没有。大家散场还蛮高兴的啊。床上蓓蓓很野,又像舞池里一样领舞。完事之后她马上起身,一丝不挂地站在窗前。窗外有光亮,上海的夜晚从来都是有光亮的。光亮剪出蓓蓓的剪影,她的背也是长方的。腰呢?胯上一边挖下一块才好,才是女人的线条。杨东用目光修着那长方的腰背。蓓蓓对着窗外说,李太太心眼太多,弄不过她,跳舞就是想从你东东嘴里套话,看看是不是舞厅来的舞男。亏得杨东及时以高难旋转替代了谎言。

  蓓蓓光着身出了卧室。这种不开心杨东帮不上忙,越哄气越大。蓓蓓端了两杯葡萄酒回来,两人并排坐在床头喝闷酒。

  “我跟她说,你在我公司里当财务助理。”蓓蓓杯中酒去了一半,她如实招出她的谎言。

  “哦。”原来他给李太太使绊子使对了,不然就掉到她的绊子里了。

  “跳舞的时候她问你了吧?”

  “嗯。”

  蓓蓓的酒杯一下子给放在床头柜上。很薄的杯底很细的杯颈,跟床头柜上的玻璃板碰击,一听就让人心惊。“你怎么回答的?!”

  “……我困了。”

  蓓蓓的手上来了。他一边肩头落了蓓蓓的一只大手。她的手哪里都好,就是尺寸不好。

  “我还没说完呢,不准睡!”蓓蓓晃着他,嗓音多了点娇气。他闭了眼。这个蓓蓓比睁开眼看见的那个要好。这个蓓蓓不大讲道理,不太正确,横行也是小女儿的横行。“你到底怎么回答杰奎琳的?快说!”她把他揉来揉去。

  原来李太太叫杰奎琳。他闭着眼,嘴巴张开来笑。“回答还不简单?……”

  她的手一下松开他,提在空中。她的气也提起来了。

  “你说什么了?”现在他闭着的眼皮外是一个女律师,审案子呢。

  他翻了个身,给她脊梁看。“我把她摔倒了嘛。”

  蓓蓓的身体贴了上来,挤着他的脊背,黑暗被她挤了出去了。蓓蓓膝盖顶着他膝盖弯子,两个顺拐的书引号,咯咯咯的笑声弹着他的后背。

  这天蓓蓓下班回来,杨东已经把饭做好。清蒸鳜鱼,酿豆腐,一大盘上汤鸡毛菜。他是投她所好,无论荤素都少油少盐。蓓蓓大喜过望,原来东东会烧菜?!上海男人嘛,谁不会烧几个菜。一下午他照着网上的菜谱,看一眼走一步,又是量又是称又是掐表,比生手弹新钢琴曲还怕错。他坐在蓓蓓对面,看她挑起一块鱼背上的肉,抿进嘴里,发出一声性高潮的哼唧,他提了一下午的心才落回原处。一连七八天,他给蓓蓓翻着花样吃。他要做蓓蓓的先生,派的用场要逐渐扩大。派的用场要她那些海归朋友也认账。蓓蓓把清蒸鱼吃得只剩木梳似的一副骨架和两只眼珠。饭后她提出请孙姓和李姓两对夫妇来吃晚饭,让杨东露一手。

  杨东提前五天就把菜单订出来。不能到时再把菜谱当陌生曲子,看一眼动一动,起码在蓓蓓那里会露馅。这次他把网上菜谱当千字文背诵,天天背,时时来个小测验,冷不防给自己来一场闭卷大考,终于烂熟于心。

  六点半钟,客人迟到半小时了。上海高楼摞高楼,于是大家就人摞人地居住,周末等于把高楼摊平,摞起来的住的人家也就都摊开来,全潽出到同一地平线上,因此人和车黏稠地成了酱,当然是准时不了的。几个冷盘已经变色,洗净切好的青菜已没了精神,蔫头耷脑。清蒸鱼的水烧开又冷,冷了再烧开。清炒虾仁的食材放回冰箱又拿出来,拿出来再放回去。什锦砂锅最要命,炖熟也会焖烂,不保温又不行,于是炉子点着又熄灭,灭了再点着。杨东身上那块围裙给他用来擦手汗。七点快到了,他的嗓子眼堵了一大块,原来是胃拱上来了。谁说人紧张时最受苦的是心脏?杨东此一刻只想把乱拱的胃按下去。

  两对夫妇一块到达。一对捧了一束鲜花,另一对拎来一瓶红酒。事先杨东求过蓓蓓,坚决堵住厨房的门,一个客人也不许放进来。他的厨艺是不经看的,最忙的是嘴,一字不差地无声背诵“精盐十六克、酱油一汤勺、白糖一茶匙,倒入锅中翻炒四十秒……”虾仁才能入口弹牙。蓓蓓当跑堂,半高跟鞋小碎步,学了一年多国标拉丁舞没跳出名堂,倒是出落出端菜的身段。最后一个菜炒完,蓓蓓进到厨房,替他除下围裙,拉直衬衫,一头撒了薄盐少白头也不忽略,用手指梳了又梳。

  “记住没有?”

  “记住什么?”

  “啊呀,你在我公司做财务助理啊。”

  “哦,好的。”

  “知道财务助理干些什么吗?”

  “不知道。”

  “那也不问问!”

  “好的。财务助理干些什么?”

  “记账、出纳。记住了吧?”

  “记住了:记账、出纳。”

  “万一问起来,不要说错了。”

  “虾仁都要冷了。”

  美发也完成了,蓓蓓向后退一步,上半身后仰,眼光严肃,仿佛他是她刚画出来的。他的形象本来不坏,但是也不能含糊对待。她把那盘炒得芙蓉花瓣一样白里透粉的虾仁端起,想想又改了思路,把盘子换到杨东手上。她打开厨房门,在杨东背上轻轻一推。新鲜出炉的仿佛是东东。

  五个人吃得酣畅,杨东一口也咽不下,胃还不肯回到自己位置上,反而越发往喉咙口蹿。他一句话都不说,生怕张了口客人们就看见他的胃。他听到客人们嘴里都是“杨东、鱼、虾,鲜嫩、蓓蓓、福气……”他看到几根微微打颤的手指,再一看,它们是自己的手指。

  他咕噜了一句离席的借口,站起来往厨房走。回过头,发现谁也不需要他给什么借口。回到厨房里,他看看空锅,又看看脏兮兮的灶台,发现抽油烟机还在轰轰转动。病了,一定是病了。病从胃到手指尖,再到全身,不想让它们动它们都在自己动,比如胃和手指尖,想让它动却怎么也动不了,连抬手关掉抽油烟机手臂都使唤不动。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啤酒,眨眼间灌进肚子,胃挣扎得很猛,但最终没有把啤酒拱出来。一会儿,第二瓶啤酒也下去了,胃总算老实一点,手指尖也乖了。

  他伸头向餐厅看去,五个人的中英文叙旧被红酒润滑了,被什锦砂锅加温了。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缺席。谁都没有惦念他。包括蓓蓓。

  厨房的挂钟指着八点五十分。他脚下的啤酒瓶有躺有站,四个了。厨房就是好,一个个啤酒嗝自由自在地从他的脏腑冒上来,终于让他整个人通顺起来,通得像一个空空的大木桶。蓓蓓在餐厅里叫:“东东!东东!”

  还是有人想他的。他抓紧时间再打一个嗝,底朝天一般痛快。来到餐桌前,蓓蓓看着他微笑:“东东,我们想听你讲讲石乃瑛。”

  海归男女都不知道大半个世纪前的著名诗人。蓓蓓绝不肯牺牲一次献宝的机会,你们以为他只会跳舞炒菜吗?杨东笑笑。他知道自己此刻要讲话麻烦会很大,紧张倒是过去了,胃也归位了,但啤酒泡发了他的舌头。他对蓓蓓说:“你讲好了。你不是也知道吗?”

  蓓蓓说她第一次听到石乃瑛这个名字,就是东东告诉她的。那天两人散步,走过一栋石库门房子,东东说到房子里三十年代住过的一个少年天才,叫石乃瑛。过几天两人又走过一幢老洋房,东东又指出,洋房也是石乃瑛的。

  那是错误的。我哪里来那么多钱买洋房?在华山路的洋房是我一个英国朋友PeterWiseman的。他在家里常常办诗歌朗诵会,我在他的永久邀请名单上。还有就是我把钱糟蹋完之后,有时候常在他那里吃白食。幽会实在没有去处,他也会在地下室给我开房间。跟阿绿的幽会好几次发生在那里。因此我若带的女人是生面孔,他会在我腰窝里捅一下,笑笑说:“TellGreenIsaidHi.”(告诉阿绿我问候她。)

  阿绿从香港回上海做旗袍,我跟她去过一次Wiseman的洋房。我提前打了电话。等我们到了洋房前院门口,看见一张纸贴在门上,上面画了个箭头,箭头指向隔壁一个小烟纸店。这种情况下女老板常为他保管钥匙。女老板就是他的公文包,只会比他的公文包牢靠。阿绿跟我进了为我们预留的房间。地下室养了两只猫,眼睛是昏暗里的四点鬼火,对我和阿绿呵斥几声就消失了。我锁上门,打开台灯。这房间里是永远的黄昏。我从台灯前转过脸,阿绿退后两步。我张开怀抱,她又连退好几步。不能碰她,哪里都不能碰,否则离开了上海她每一块肉都会想我。爱到这程度,看一眼已经成了非分。看一眼都深入骨头。我们是没有Lovemaking也会相爱的人,是不是呢?阿绿问。不需要做那个,你也是爱我的,对吧?我放下手,点点头。诗都是没有器官的,没法子Lovemaking的,我用诗爱了阿绿两年多。就在那个只用两双眼睛进行Lovemaking的下午,我心里起了追杀她去香港的念头。

  那天下午她一个人走的,约好第二天舞池里见。我留下来等PeterWiseman。恋爱这个病,好朋友就是医生。连外国朋友都可以开药。Peter的苏格兰威士忌,加上他微带嘲弄的倾听,给我提供了一个温暖的急救所。我把Peter耳朵都灌满了,还是走不动,出不去。无非是一个舞厅来的女人,上海有的是舞厅啊。Peter脸上嘲弄的表情就是想让我自己听听自己,热病胡话,荒唐不荒唐。他对治好我的热病很有信心。我说Peter,我的老朋友,我要去香港了。

  Wiseman先生说:“我希望你明天早上还这么想。”

  第二天我在舞厅里等阿绿。那是八个小时的一场白等。

  人们说我是为诗歌而生的。我现在知道,我是为阿绿而生的。女人生出孩子,也生出诗人。没有女人,拜伦怎么会疯魔?没有阿绿,我何必疯魔?

  有关我的这一段,张蓓蓓的小助理查出来了。小助理现在是半个石乃瑛专家。就着清炒虾仁,蓓蓓讲的就是我去香港的动机。两对海归夫妇听得蛮着迷,我的故事下酒是不错的。蓓蓓的不公正之处是把小助理的功劳算在杨东头上。杨东听着自己在女老总嘴里成了另一个杨东,诗歌与文学史加在国标舞和厨艺上。杨东拼了命让自己派用场,派的用场还是远不够蓓蓓用。

  此一刻拿我为杨东装门面呢,为此我不胜荣幸。第五瓶啤酒了,瘪肚子的杨东腹部富态起来。他正要插嘴,说他和我常常在舞池里相互礼让。酒喝到这工夫,杨东顾不上舌头喝肿了,特别想插嘴。可是啤酒在他食道里怒放出一朵花来,他的嘴唇刚一松,它便全然绽开:“咕噜噜……”海归客人们把生理气体排放当成最最私密的事,意外排放之前都要抓紧时间道一声歉:“Excuseme!”有时来不及把这个道歉说完整,哪怕“cuseme!”都行。都是个态度。关键要态度好。四个海归客人被杨东公然而自然的气体排放窘红了脸。蓓蓓到底是对付各种案子的女老总,马上以粗俗卖粗俗,在杨东胳膊上很亲地打一巴掌:“Excuseyou!”然后带头哈哈大笑。能够当面打响嗝,证明不拿你当外人,更不拿自己当外人。朋友到了讲风月秘密算抵达一个可观的深度,能忽略生理忌讳,深度就到了底。

  杨东坐在那里,两眼焦距慢慢散去。蓓蓓把有关石乃瑛的大事小事都拿来当话题,杨东发现她真是下足了功夫。在蓓蓓这里没有什么是纯粹好玩的,消闲的。

  从那天之后,杨东发现自己的胃常拱在喉咙口。露台上死了一盆栀子花,他出去新买一盆,打算把花店的塑料盆换下来。一天都给他晃悠过去,去朋友的小馆子吃饭,到区文化馆看人教昆曲,到了五点才回家。他穿上牛仔裤和旧衬衫,开始做园艺工了。大门锁孔随时随地会响起蓓蓓的钥匙声音。就在此刻,他的胃活了,动作很大地往上拱。蓓蓓的钥匙打开大门的时候,胃正好抵达他嗓子眼。他只能浅浅地喘气。胃比他知道隐情:他拖延一天时间,把换花盆这点儿活从早上拖到晚上,就为了让蓓蓓回到家看到一个忙碌的男人。蓓蓓在客厅呼唤了几声“东东!”他才从落地窗外站起,对蓓蓓扬了扬泥污的手。现在这个家多齐全,多像个家?出门挣钱的,在家干活的,各就各位,各司其职。家里没有一个男人还行?这种又是泥又是水的活谁来做?他百无聊赖的一天,就为了此刻两手泥一头汗的隆重出场,挣来蓓蓓一句:“忙什么呢?”

  她明明看到他在忙什么,问一句表明她承认了他此一刻的状态——“忙”。那么他在这个家里有的可忙,就是有价值的,有角色的。只有他的胃替他难堪,他的胃生怕蓓蓓看出他的小题大做,小角色演大,因此焦灼不安。

  “花店的花盆是塑料的,我把它换到这只瓦盆里。”他为正在做的显而易见的事情配解说词。蓓蓓难道看不懂这么明白的事?废话。

  由此他发现自己养出这么个毛病:一件明摆着的事情他总是要去解说。比如蓓蓓看电视,他把毯子搭在她腿上时会解说:“喏,给你盖条毯子。别受凉。”蓓蓓走进书房,他抢先一步去开灯,也会来一句:“我把灯给你打开。”厕所不干净了,他拎起马桶刷,翻开马桶圈,解说就来了:“马桶要刷一刷了。”似乎每件事做一遍说一遍就等于做一份工领两份薪水,出一次差报两次销。在蓓蓓这里呢,更像是出一次勤,打两下工卡。有一次蓓蓓坐在电脑前工作,他拿了块抹布过来。“键盘上有灰。我给你擦一擦。”

  蓓蓓没有理会。手指头行云流水地在键盘上弹奏。她正写的什么让一块抹布抹成乱码吗?他站在她身后,无趣来了。在这个书房里,对于这一小部分的张蓓蓓他是完全派不上用场的。

  蓓蓓是何等的洞察力?她跟他的谈话减少了,问她一句,不一定会有一句答话。烧出的菜放在她面前,一大半会剩下来。有时她会突然问,清蒸鱼连着吃了好几天了吧?他愣住了。想想看,是好几天连着吃清蒸鱼。可是鱼和鱼不一样啊,鳜鱼、鳊鱼、鲈鱼,鱼是换班的。他没有辩争。因为他是有短的,换鱼不换做法,做法反正背熟了,图个省事。他站起身去拉开抽屉,又忘了拉抽屉要拿什么。他拿了装牙签的小瓶回到小桌边,放在她面前。

  “喏,牙签给你拿来了。”

  废话。这么简单的事还要配解说词吗?明摆着做一份事想领两份情。

  蓓蓓读着一份杂志。眼睛留在杂志上说:“你坐下。”

  他的胃顿时拱上来。蓓蓓要他去旁听电脑课,学十八个月可以拿到证书。证书能让她在公司董事会上说话腰板硬一些。学会电脑入账,也是一桩正经工作。那么做舞师是不正经的工作?十八个月之后世界上会出现个用电脑记账入账的杨东,万千正经白领男士之一。以后司机开车载上蓓蓓和他,一道上班一道下班。蓓蓓还有话呢:他搬进她的地盘三四个月,她没看见他读过一页书,一张报纸。这不是张蓓蓓的男人。张蓓蓓该有个会用电脑入账的正经先生。哪怕装装门面。他从十六岁玩到现在,玩心可以收一收了。

  “好吗?……嗯?”蓓蓓的手搭在他手背上,歪着头看他。

  刚才无比正确的女老总发嗲了。杨东说他学电脑财会一点基础都没有。其实他已经让步了。学不学已经由蓓蓓决定了,蓓蓓不跟他商量,跟她自己商量,自己跟自己表决了他必须学的问题,他提出的只不过是基础问题。蓓蓓又来了,笑容刻薄,与其学什么都没有基础,不如就学最实用的:电脑。学什么都没有基础?不见得吧?国标舞拉丁舞呢?他感到脸容开始坚硬,五官锐利起来,嗓门也高了。那叫爱好!不叫工作。一个男人跳舞跳到老,算什么男人?

  杨东从小桌边站起来。蓓蓓是因为爱他才为他操心的。不然他跳到老,跳成那个老克拉、老流氓,蓓蓓损失的就是一个爱人,一个可以栽培的男人,可以体面的男人。

  杨东本来以为自己会砸掉那盆清蒸鱼。他可是个手重的人。十六年前他和另一个男孩摁住那个女工,把她脖子侧面的气管摁扁了,她才昏迷的,供那几个男孩在她身上失去童男子初夜。脑子缺氧时间不能太长,十六七岁的男孩们差点杀了夜开花。他向餐厅外走,所有感觉都在自己两只手上。

  蓓蓓听见他直接走出了大门。听见他把BMW的钥匙扔在门厅的小柜上。

  蓓蓓在第三天找到杨东。他回到自己四平米半的小屋,看了两天一夜电视。蓓蓓到达工人新村是黄昏时间。她不进门,杨东的母亲把杨东送到弄堂里。杨家妈妈告诉蓓蓓,小儿子脾气耿得很,良心是好的,得罪了领导请领导不要往心里去。杨家不大管孩子的事,孩子们小时候不问他们功课,大起来不问他们工作。杨东自己的房子都买好了,两居室,一百二十六平米,这就是工作出色的证明,母亲和父亲在邻里自然就是一对管教有方的老人。

  杨东垂着头站在黄昏里。要不是爱他,蓓蓓何必屈尊到这里来找他?这里的黄昏实在不浪漫,很多赤膊的前工人阶级在院子里搓麻将,串门,骂社会。

  来源:搜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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